[11/02][乱世][作者:沧月][全]
城被攻破的那一天,正是大雨滂沱的黄昏。六个月的围攻,遭到坚决抵抗的宁王军队损失惨重,而付出巨大代价才进入城内后,却又遇到了守军的巷战抵抗。于是,一寸一寸地争夺,一条街一条街地抢占,尸首在城里堆积如山,血混着雨水流得满地都是。
秦王部下的守将符延敬殊死抗击,手刃了想要劝自己投降的儿子,然后率领士兵巷战至死,手下军士为其忠烈所感,皆死战,竟无一生降。
“好个符延敬!”看着城内遍地的尸体,听着将领通报这次攻城的伤亡,坐在马上的身穿银白铠甲的英武青年冷笑了起来,“——想和我拼个玉石俱焚吗?给我把他的尸体肢解示众!”
“是!宁王殿下。”旁边的将领迟疑了一下,似乎畏惧于首领的气势,终于出言,“这次攻城太久,士卒疲敝,粮草也不继了,您看——”
“屠城三天!”宁王毫不犹豫地下令,“让士卒们振作一下士气,同时完成补给——我要让天下人知道,和我硬对着干、想拼个玉石俱焚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!”
外面有山洪爆发一般的喧闹,夹杂着恐惧、慌乱和喘息。
十三岁的他站在客栈的天井里,看着门外无数熟悉不熟悉的人从各个地方涌了出来,一眨眼间汇成了巨大的逃难人流,跌跌撞撞地奔跑着。
店家早就自顾自收拾细软逃命了,连对他们这些伙计也没有交代一声。店里乱成了一团,旅客来来去去,到处都是哭泣和尖叫声,不时有人混水摸鱼捞点东西。
他早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那一点东西,却没有走,而一直注意着旅客中那群扬州人——她们中的小姐据说是扬州富商的女儿,省亲归来却遇上宁王和秦王在台州一带动兵,于是便滞留在了这个客栈里。
宁王发兵围城整整六个月,于是她们也停留了六个月。
这样巨富人家的小姐,脾气却是非常的温柔,很亲切地对他笑,叫他小弟,全然不以为他是一个低三下四的伙计。那样温柔美丽的姐姐,是不应该遭遇这样的乱世的……他想。在听到宁王部队攻入城中的那一刹时,他就下了决心,就算是拼了命也要保护好她。
父母死前曾经对他说过,既然不想再过问天下的是非,那么为人就要沉静内敛,不要轻易显示自己的才能,这才是乱世中保全自己的好方法。所以,他藏起了自己从小学到的文治和武功,一藏就是十四年。
但是今天,他就是拼了命,也要在乱兵中保全她们。
“小弟,你怎么还不走呢!”慌乱中,小姐还是注意到了这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伙计,问了一句,她身边的家丁一见大难来临,早跑的一干二净,她一个人手里提着小包袱急匆匆地往外走,身后只跟了一个叫樱红的丫鬟打着一把油纸伞。
“我带你出城去,漱玉小姐!”他自告奋勇地上来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,却被樱红拦住:“小姐,别把东西交给外人!咱们可只剩这些盘缠了!”
然而她却很温和地笑了,把包袱交给他,说:“那么小弟你来带路吧!”
他点了点头,正准备领大家出去,门却被轰然踢开了——“宁王有令:屠城三日!烧光所有的房子,砍掉所有人的头!”
随着狂暴口号涌入的,是密密麻麻的士兵,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血,手中拿着刀枪,眼里闪着火一样的凶光!——他顺手操起了院子里的木棍,一步一步护着两个女子退到了墙角里。
“弟弟,弟弟……别和他们打架!”身后,那个贵家小姐却是这样低声请求着,拉着他的衣角,“你还是个孩子,你还是个孩子呀。”
“小姐,没关系!他是个男孩子!别管他了,就让他挡一阵吧,我们快从后门出去呀~~”樱红急急地上来,从他手上扯走了包袱,拉着漱玉往后便走。
“哈哈,漂亮妞,你跑不了~!”有一个军士按捺不住冲了过来,他红着眼,只一棍便将对方打倒在地——如果要死在这里,也无所谓吧?他是个男孩子,总不能眼看着姐姐被这群禽兽抢走……反正他没有父母,反正他没有亲人。
看见一个同伴被打倒,那些暴虐的士兵只是怔了怔,然后立刻从四边围了上来……
第七次被打倒了……肋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,血从身上涌出来,随即被大雨冲到了泥泞的地上。他挣扎着,再也站不起来。
——该死的,早知道有今天,就应该好好练武才对!以前总以为自己与世无争,学了那些东西没有什么用……可今天!
“小鬼,滋味怎么样?——居然敢反抗!把他拖出去用马蹄踩死!”士兵中的一个队长悻悻地说,抓住他的头发拖了起来,一口啐在他脸上。他用尽了全力挣扎着。
“不要打他!不要打他!”陡然间,那个美丽的白衣女子忽然从后院复又冲了回来,一把拉开了队长的手,死死把他护在了怀中,“他还小,还只是个孩子!——你们、你们要什么我都给你!求求你们放了他……”
“漱玉姐姐!”他用力挣扎,想重新站起来,可是全身如同散了一般,嘴角的血不停地流着,“你回来干什么!自己快逃……”
把他护在怀里,漱玉小姐却低下头微微笑了:“不能扔下你啊……而且能逃到哪里去?——外面全是乱兵,我又是一个女子……”她笑着,但是眼睛里却全是无法控制自己命运的悲伤。身上有淡淡的香气——是白梅的香味。
乱兵们已经放肆地笑着上来拉扯她了,她攀住门框,死死不放手,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年,轻声叮咛:“小弟,小弟!我没有什么要紧的,你年纪还小,要努力活下去!……你是一个男孩子,要变得强起来啊……千万不能死,千万要努力活着……”
她勉强微笑着,可是泪水却如同珍珠一般扑簌簌地落在他脸颊上。
听着她的嘱咐,看到那样的景象,忽然间,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复苏了……
“罗嗦什么!快回营里去陪兄弟快活!”她的手被粗暴地拉开,队长和手下军士们哄笑着把他推倒在地,用力踢了他一脚,“小兔崽子,看在你有个能陪大爷开心的姐姐份上,这次放过你!”
“老大,这次的小妞也是要由抽签来决定吧?可不能你一个人独占了!”
“哇哈哈!放心,这么漂亮的货色,不会亏待了兄弟们的!”
那一群强盗,就这样扛着漱玉小姐扬长而去。
他努力着,在地上挣扎着爬起,低头,就看见膝盖上白森森的骨头已经露了出来,血从衣领中不停往下淌,在雨中洇开了,满身血红。
“小姐!小姐!……”到了这时,才看见樱红从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,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包袱,痛哭,“小弟,快带我出城吧!——我去告诉老爷来救小姐。”
他没有说话,冷冷地哼了一声,忽然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。
“你个臭小子!怎么能丢下我不管!……”身后,那个本来还在哽咽的声音忽然破口骂了起来,“你是男孩子,难道不应该保护我逃出去吗?!这个贱种瘪三!”
他还有些稚气的脸上忽然涌起了一丝抽搐——“兵大爷……”在走出巷口的时候,迎面碰上了又一队抢得起性的乱兵,他忽然停下来,带着诡秘的微笑,指了指身后客栈的院子:“那里还躲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呢!……兵大爷可不要错过了!”
然后,他继续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,耳边隐约听到了院子里樱红惊惧交加的尖叫。
他居然笑了笑,眼睛里,有什么带着阴暗的东西悄悄漫了上来……
到处是火光,到处是惨叫,到处是鲜血!——他平日经常去的那些房子都着火了,木版在火中劈啪燃烧,他甚至听得见骨头断裂得声音,女人和孩子的惨叫,滋滋拉拉的。
那些街坊,那些大叔大婶,一天前还走动着的,开着玩笑的,在这一瞬间全都变成了遍布刀痕的尸体和蒸发的油脂。
而另一些人在庆祝,在狂笑……马上捆着掳掠来的美貌女子,鞍边悬挂着血淋淋的首级,手里拿着抢夺来的财物…………
——这还是人间吗?还是人所能够活着的地方吗?
不仅仅在这里、这个城里,整个中原,这样战乱已经快五年了吧?
“唏律律!……”奔驰中的骏马因为主人忽然的勒缰而惊起,前蹄立在空中,最终才重重踩到了地面上,雨水混合着冷汗从额上流下来,滴到铠甲上。
“什么人!好大的胆子,居然敢拦我的马!”宁王仗着绝佳的骑术才没有被方才突然冲出来的人绊倒,但是也吃了一惊,回身,只看见泥泞的地上匍匐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,勉力撑起身子,看着他。
那样冷静深邃的眼神……简直不象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。宁王心里莫名地一惊,鬼使神差地下了马,来到那个孩子身边:“小家伙,你不要命了吗?”
“宁、宁王吗?……”挣扎着,那个才十几岁的少年定定看着他,看着他点了点头,忽然说了一句让宁王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——“来做个交易吧!帮我把姐姐救出来,我就把这一生所有的才能奉献给足下!”
看着这个满身是血的少年,宁王哑然失笑……真是个狂妄的孩子啊!
“哦?是吗?你能做什么呢?你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啊……”
显然刚才是被自己的马踢断了腿骨,出乎他意料地,那个少年居然还摇晃着站了起来,抬头看着他:“殿下不是想消灭各藩王的势力吗?不是想君临天下吗?不是想开创一个新的时代吗?——如果只是那样的话,我可以帮到您!”
“你有这么大的本事?那么你大可以自立为王啊,小弟弟!”宁王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,相对于在战场上统兵的悍勇和迅猛,对待旁人他却是温文尔雅的,显示出了这个皇族青年的自幼教养。
“这样虽然也可以,但是天下要安定恐怕必然会晚几年吧?”居然把王者的调侃当作真话,少年沉吟着,回答,“殿下现在就拥有了争霸的实力,不出三年就可以得到这个天下,迅速地结束这个乱世——那么我为什么又要来拖延时间呢?”
“所谓霸主的条件,我曾经听父亲说起过。而殿下您英勇,果敢,进取,又拥有了血统和兵权……我想,差不多就够了吧?即使有不足的地方,就让我来为您补足!哪怕是弄脏了自己的手,也在所不惜!”
有些好奇地,宁王对这个少年开始另眼相看:“你的父亲是……”
“家父高天成。”
宁王忽然沉默——高天成。先帝的左右肱股,开国元老。这个在天下安定时就不知去向的开国大臣,是父王最为倚重的人,甚至在驾崩前父王还对着他叹息:“朕死后,你的四个弟弟一定会造反……看来天下是不得不乱了……唉,要是天成还在就好了!他、他才有稳得住这个局面的能力……”
原来,高天成是携了家眷隐居在市井之间了吗?
“好罢……无论谁要拦我的马,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都是需要相当勇气的——看你小小年纪就有份胆气,我帮你把姐姐找回来……”忽然间,他笑了起来,拍了拍少年的肩膀,发现他单薄得惊人,“——我们成交了!”
“她叫漱玉。请、请赶快下令吧!不然来、来不及了……”听到他的回答,少年的神色却迅速地委顿了下去,刚脱口说了一句话,便毫无知觉地瘫倒在了泥泞中。
雨丝渐渐细了,在密布战云的城头斜斜地织起了一张无可逃避的天网,夕阳从乌云中现身出来,把血一样的颜色染遍了大地。
“弟弟……宁王殿下他、他今天提出,要我做他的王妃。”
军队驻扎在长安,军中的营帐里,漱玉皱着眉头,手指轻轻地绕着白色唐装上的衣带,怔怔地看着帐子外的天空——风很大,空中的云被狂乱地卷着,幻化出各种奇怪的形状,瞬息万变。
夕阳染得云上仿佛是涂满了血——红的如同对面美丽女子的脸颊。
旁边的少年没有说话。自从跟随在宁王身边以后,他就越发地沉默起来。他看向另一边的镜子,看着镜子里姐姐秀丽的侧影,那样无辜而无助。
“弟弟……你为什么不说话呢?樱红走散了以后,幸亏、幸亏还能和你在乱兵中遇上。”美丽的白衣女子轻轻叹息,低下了头,“我是一个女人家……这种婚姻大事,又没有父母在身边帮我拿主意……”
少年仍然沉默,看着另一个方向,丝毫不顾漱玉求助般的眼神。
得不到回答,漱玉的手指轻轻握紧了衣襟,终于似乎是自语般地说:“唉……说是求婚,但是现在的境况,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?不过,也真希望能有人能保护我们啊……家里已经拒绝了秦王和福王的求婚了——不能再得罪宁王……江家虽然有钱,但、但在这个世道里,有钱却越发的危险啊……”
自顾自地说着,女子雪白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坚韧的光芒。
“宁王当然不是适合托付终身的人……早听人说了,他好色而又暴躁。但是,即使是这样的人,也应该有能力保护我整个家族吧?——只要能安然度过这个乱世,即使以后他遗弃了我,只要家里人没事,也无所谓!弟弟……你说是不是?”
似乎并不需要听少年的回答,漱玉眼睛里忽然涌现了泪光,似乎下了什么决心:“——那么,就答应他吧!写信给家里,然后就在长安成亲……弟弟,这样一来,姐姐以后就能保护你了……”
仍然低着头,但是少年的眼睛里忽然也变了,看着镜子里,他忽然说话——“姐姐,嫁给宁王吧!”
嫁给宁王吧!虽然那个人只是为了你家的财富而娶你,但是那是个能保护你和你家族的人,是一个有能力攫取天下权力的人,他会给你无上的地位和荣耀……
而我,会一直一直地守护着姐姐,决不会让宁王在利用完了你们家族后遗弃你——迟早有一天,我会亲眼看见国母那无上的冠冕带上姐姐的秀发!
“小高,不要太辛苦了。”看着少年脸颊上斑斑的血汗,看着地上四处躺倒的士兵尸体,宁王眼睛里带着喜悦和兴奋,但是口气确是体恤的,“你这两个月来每天不间断地苦练,进步虽然是快,可也不要累坏了身体。”
“殿下放心好了——我自己会小心的。”小高收起了剑,随手又抽出了架上的长枪——“到了晚上,我会看书休息的……”
他要让自己尽快地变的强起来,这样才能守护住姐姐,才能够辅助宁王尽快的结束这个乱世,结束战争和流血!昼练武,夜理书,他几乎是象烛一样猛烈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,用尽了全部的潜能在迅速地吸收着从父亲那里传下来的东西。
“扬州江家已经回信同意了婚事,下个月就是我和你姐姐的大喜日子了。”宁王目光看向军中那一顶金色的帐篷,眼神忽然有一丝丝的奇异,“你还是好好放松一下吧,到时候内外有的忙呢!”
小高没有说什么,低下了头,看着手中的七尺长枪,忽然声音低低地问了另外一个问题:“殿下,芜城还没有攻下来吗?”
惊异地看了少年一眼,宁王神色也凝重了起来:“是啊……四皇弟他手下有史兆龙那样的勇将,芜城又是他经营多年的重镇,粮草充足,将士用命,一时间也是无可奈何。”
“让我去吧。”少年面无表情地请命,放下手中的枪,在架子上随手拿了一把怀剑,试了试锋芒——“就让我拿下芜城,作为给殿下和姐姐的婚典庆礼。”
虽然也觉得这个少年并非池中之物,但是总觉得即使是这样,也需要再假以时日才能独当一面。看到才十三岁的他居然主动请缨那么重大的战役,而且口气那样的肯定,宁王还是被吓了一跳:“小高,军中无戏语!四皇弟在诸王子中算是个人物,他不好女色,不贪杯,不敛财,几乎是一个没有弱点的人——而且手下的史兆龙又是一个名将。一个多月的时间拿下芜城……你可以吗?”
“我自然有办法对付诚王——但是,请先不要告诉漱玉姐姐,她会担心的。”少年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黯淡了一下,看着宁王轻轻道,“如果万一在殿下大婚当日我没有赶回长安的话,那么……那么,请殿下以后好好对待姐姐。”
我的王啊,请用你的手,让她离开所有的血腥和危险罢!请好好守护她,在这个污血横溢的年代里,请你张开你的手,让她远离战乱和流离,就象保护那卷进急流的小舟不至于翻覆……
我曾经拼了命,却仍然没有办法护住姐姐,但是……你却可以。不止是她一个人,这个天下,还有千千万万的人——我也许无法保护他们,然而,通过你的手,也许就可以挽救……
别人认为是殿下你在利用我的才智为你打天下,然而,相反的,却是我在利用你的双手,在完成自己的梦想而已!
“姐姐,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回到你身边,那么一定是我为了自己所坚持的信念而牺牲性命的时候……如果是那样,请你就算是一个人也要好好的活下去,微笑着走你以后所有的路……”
已经是第二十七天了没见到弟弟了,看着他不知何时留下来的信,坐着等侍女为自己梳头,贵家小姐眼睛里满是担忧和恐惧——她什么都不知道。既然不知道这个姓高弟弟过往的一切,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宁王手下担负着什么样的差使……
但是,她至少知道一点:这个孩子是真正对她好的人。是在这个乱世中,唯一曾为她舍弃性命的弟弟!
看着书简出神的她,甚至丝毫没有注意身边的侍女忽然都退到了外边,而那把温润晶莹的玉梳,早已执在另一双手中——“卿的秀发,恐怕连汉时的卫夫人也自叹不如吧?”
听到后面的赞美,感觉到发丝在一缕缕地拂动,漱玉这才蓦然回神,看见了镜中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宁王,手里拿着梳子,轻轻挽起了她一把如云的乌发。
她的脸上蓦然红了,深深低下了头去,语气里带着大家闺秀特有的矜持:“殿下……婚礼尚未举行,男女授受不亲,还是请回吧!”不知道为什么,看到未来丈夫这样亲昵的举动,她仍然有难言的不自在——也许,在看过那样屠城的惨剧后,无论如何在内心无法改变这个人是杀人恶魔的印象了吧?
那样曾拿几万人的性命不当一回事的人,有这那样禽兽一般部下的王,他的内心又会是怎样的呢?然而——那个人却将是自己的丈夫!
“不要装的真象那么回事……”身后的声音忽然变了,在瞬间变的说不出的恶毒和冷漠,带着辛辣的嘲讽,“别望了我把你从那些家伙帐子里带出来的时候,你可连衣服都没穿!——简直象一个营妓,这会儿却给我摆什么大小姐的架子。”
不等她回身站起,那只握住她头发的手忽然加力,狠狠地把她扯回了凳子上:“小婊子!给我乖乖的听话!——本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?会选你这个烂货当王妃那是因为你们江家有钱!你答应婚事了就是我的人,那么,我喜欢怎样就是怎样!”
“你休想……”漱玉脸色已经是没有一丝血色,看着镜子里眼睛如同野兽一般的人,一寸寸地硬生生回过头来,看着未婚夫,任凭一缕缕的头发簌簌地扯断!“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——不在乎多死一次!”
“无知的女人……那么你们扬州江家呢?你弟弟呢?他们逃的了吗?或者——也让他们都死了算了?”托起她的下颔,宁王冷笑,看着镜子里女子的脸迅速地惨白,得意地继续说,“所以,以后就乖乖地做我的玩偶罢,不许干涉任何事情!”
随着冷笑的警告,玉梳逐渐用力,直插头皮内,扯动着,发出轻微的嘶嘶声——“这算是我婚前给你的一个警告,我的王妃。”
“啪”。在宁王拂袖而去后,被捏断的玉梳轻轻断落在地上。漱玉坐在那里,静静地,殷红的血液顺着漆黑的发丝,一滴滴滴落地面。看着镜子里美丽苍白的女子,她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……
服侍她的那些侍女这个时候才敢进来,看见那样的景象,每一个人都噤若寒蝉——看来,她们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事情了,所以只是面无表情地俯身,各自收拾东西,然后默默退下。
“……小姐。”门关上之前,最后一个侍女忽然停了下来,回头,看着如雕塑一般坐在梳妆台前的漱玉,终于忍不住轻轻问,“要洗头吗?”
漆黑的头发如同乌云一般在银盆里散开,鲜血从发隙里渗出,染得清水一片腥红。
“小姐,疼吗?要叫大夫过来吗?”手指轻触着头发,看着满盆的血水,侍女眼睛里含着泪水,小心翼翼地轻声问。
“不用了!”淡淡地回答,漱玉自己动手拧干了头发,连着血一起拧干,“不要告诉别人——特别记住不要告诉小高。还有,你叫什么名字?”漱玉挽起头发,拈了一支紫玉簪别上,忽然回头,微笑着问那个小侍女。小侍女怔了怔,低声回禀:“奴婢叫燕儿。”
“燕儿,你是一个好心的姑娘。”漱玉微微叹息了一声,仰起头,看着外面的天空,看着瞬息万变的风云,眼睛里有清澈的泪光。
“我无所谓……怎么样都无所谓。只要家里人能平安度过这个乱世就好……只要弟弟他们没事就好……但是你们,你们都要好好珍重!”
九月的金秋。
长安城。乾清殿。
金杯。美酒。喜烛。
百官朝贺,纹龙织凤。金碧辉煌的气氛中,在胭脂掩盖下她的脸色却是苍白的,苍白得如同将踏进万劫不复的境地……头上繁复的饰物几乎有数斤重,带在发间,扯得满头的青丝连根地痛,然而,她还必须脸带微笑,轻声细语。
在燕儿的扶持下,凭着自小养成的气质和举止,她从容有致地应付着往来的高官贵客,然而,从红盖头下面看出去,却始终没有在熙熙攘攘的宾客中看见所期待的那一张脸。
弟弟……弟弟究竟去哪里了?!
想起宁王曾经那样冷酷的威胁,她心底里有彻骨的寒意!——难道,难道是……
手指痉挛地握住手里的喜帕,冷汗顺着鬓角流下,要镇定,要镇定!眼睛扫过前来参加大婚的家人,看见亲人无恙的笑容,心终于一点点地安定了下来。
“骁骑尉高群拜见!”忽然,唱礼官的声音洪亮地传来,她脚下一软,几乎瘫倒——弟弟,弟弟……终于出现了!
“殿下,为了庆祝您的大婚,属下带来了这份礼物!”
忽然,听见弟弟的声音沉静地响起来,那样少年的声音,里面却是深的无法触摸到底。然后,在她极力自持着压制激动情绪的时候,就听见所有旁边的宾客都发出了低声的惊叫——接着,就听到了宁王极度惊喜地“啊”了一声,脱口而出:“好极好极!”
“四皇弟的人头——这份礼物太好了!”
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,精神已经极度紧张的她,忽然再也支持不住。
“姐姐,吓到你了吗?”大婚过后的第三天,弟弟来看她了。隔着重重的帷幕,只看见他仍未长大的身影……他还是那么小的孩子……
“弟弟……你杀了诚王爷吗?”她有些不可思议地问,看着帷幕外面的少年缓缓点头,眼睛里忽然涌现出了泪水,“你、你……以后不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,答应姐姐,千万不要去了好吗?……”
然而帷幕外的影子却一动也没有动,许久,小高的声音缓缓传来:“姐姐,我不想骗你……我做不到。因为我要让宁王得到这个天下,我要让姐姐当上皇后。”
“……姐姐不喜欢做皇后……”帷幕中的女子苦笑了起来,拿起随身的小镜子,看着镜中满头珠翠的自己——有谁知道,那样华丽的珠宝之下,居然是一片的血肉模糊呢?
“姐姐不要住那样大的房子,只要一个小间就好。前面有一片空地,可以种种花,养养小鸡小鸭。有一群可爱的孩子,然后……我所等的人,每天在夕阳下山前都会赶回家,坐在桌子前和家人一起吃我亲手做的菜……”
她痴痴地说着,看着镜子,然,等她抬头的时候,帷幕外面已经空无一人。
“殿下,你当不当我是王妃,我无所谓,殿下宠爱哪个妃子就尽管去好了……而且,江家会源源不断地供给殿下所需的军费。……但是,唯一的要求,请你好好对待我弟弟,提携他,保护他,还有我的家人……”
深宫里,淡淡的秋风吹过来,一片片枯黄的梧桐叶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。
“小高,近来你武学和兵法的进步都是神速啊!”从兵营中缓步归来,意外地,竟看见那个少年脱去了盔甲,跳入了渭水中洗浴。
宁王斥退了左右,一个人过去,坐到了河岸上,看着他,称许,“如果不是你年纪实在是太小,我想干脆就让你统领骠骑军算了!——可你才十四岁。至少要满了十六,建立一些战功,我才好名正言顺地给你封位罢?”
少年似乎是全神贯注地洗着,并没有回答这个王者的话。
“对了……小高,我一直想问你:诚王那样的人,你是如何才能接近他,然后刺杀掉他?”看着少年俊秀的面容和仍然不够坚实的肩膀,宁王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。
小高的手顿了一下,然后继续往身上泼水冲洗,然而,声音却是冷冷地说:“很简单,因为我打听到了,诚王有一个致命的弱点——断袖之癖。”
“啊?”宁王在脱口惊呼后马上知道了自己的失态,然后立刻明白……为了接近并刺杀那个号称不沾酒色、无懈可击的四皇弟,这个少年曾不惜付出了怎样的代价。
在他急速地思考着用怎样的话来褒奖属下的大功时,少年继续毫无表情地回答:“如果要肮脏的话,就让我一个人肮脏好了!”
“殿下是将来要载入史册的人物,最好要保持一双干净的手……这样的事情,以后我会替殿下处理好的——”
瞬间,宁王大理石一般冷硬的目光中,有陡然剧烈的敬畏和震动。
“请殿下一定要得到这个天下,一定要结束这样的乱世——还有我的姐姐,请殿下一定要好好对待她,视她为至高无上的正夫人……”
“这就是我的要求。”
秋风在渭水上冷冷地盘旋着,少年的眼光也是冷漠而坚定的,看着岸上的王者。
秋风吹渭水,落叶满长安。
瑟瑟的风吹得宁王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,在推开宫门的时候。看见坐在月桂花树下、由侍女簇拥着的皇后时,他眼睛里忽然有无法言明的厌憎和敬畏。
第二年九月,高群第一次随军出征,阵前毙敌数十人,升为骁骑军管带。
次年六月,第二次出征,杀秦王开封府守将成登,升为裨将。
十一月,韩复声率兵北击金汤城,被切断归路。高群率骑兵突围成功,反击解围。
第三年七月中,高群第一次单独出征,纵横三百余里,攻陷城池六座,归来旋即拜将。
高群又建桥于谷,在天水、燕山等地筑招安、丰林、大郎要寨,扼住了在北方虎视眈眈的郑王南下时出兵布阵的要害。其实,天下兵权已渐归其手。
第五年八月,在消灭掉了三个皇弟以后,拒唯一剩下的郑王于长城外,宁王在长安登基,改元雍承,宣称中原统一。
高群受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,继续领兵讨伐剩余的郑王,。
同时,宁王妃江漱玉也理所当然地被册封为皇后,入住坤宁宫,是为六宫之主,母仪天下。第二年,便生下了一个龙子。
“姐姐今天特意叫我急速进宫,是有什么事情吗?”
殿外是如血的夕阳,映得宫殿的剪影更加巍峨森冷,坤宁宫中,已经是身穿一品武将官服的高群放下了手里的茶盏,轻轻问帘子后面的人,语气里带着一贯的敬爱和回护。
“弟弟,好久不见,长高了许多啊……”隔着珠帘,仍然看得出少年明显高大起来得身形,漱玉欣慰地笑了起来,声音里有难得的愉悦,抱着襁褓中的婴儿,对身边的侍女道,“燕儿,把庆儿抱出去给弟弟看……都快一岁了呢,还没见过吧?”
“好可爱的孩子……是太子吧?姐姐现在已经是皇后了呢!”少年沉寂的面容上也有难得的笑意,逗着怀中咿呀学语的婴儿,忽然问:“这是怎么弄的?”他脸色迅速地变了,轻轻拉起婴儿的手,那嫩藕一般的手臂上,赫然有一片片的青紫淤血!
燕儿要想掩饰已经是来不及,帘子里一声惊呼,漱玉立刻从里面探出身来,把孩子紧紧搂在了怀里:“是我不小心……是我不小心让宝宝碰伤了……”
然而,少年的眼睛却是漠然的,对于她的分辨毫不介意,等她急急忙忙说了一堆后,才静静地说了一句:“姐姐,你自己的手。”
她的手下意识地缩回,但是已经掩饰不了从手腕至小臂的大片乌青。
气氛忽然凝固。
姐弟两相互对视着,相互打量着多年未见面的对方,眼睛里忽然有深刻而复杂的感慨。
“是宁王……不,是皇上做的吗?”高群的声音忽然变冷了,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有幽暗的火光燃烧,“姐姐,我保证他以后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!”
他能保证,他当然能保证!
以他今日的地位,手上的兵权,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——虽然,父亲曾经说过,功成身退是最佳的方法,他也知道宁王今日对于自己的暗自顾忌和猜疑,但是,他不能放权隐退……
他不能一走了之,他是必须手握重兵在朝中的——那样,才能够震慑住无所顾忌的皇帝,巩固姐姐在后宫的地位,让她不至于在后宫的争斗中吃亏。
“我不想有以后了……”忽然间,一直极力保持着平静愉悦的皇后在瞬间垮了,泪水从绸布衫子上一串串地滚落,滴在怀里孩子的脸上,孩子蓦然大哭起来。
“要是我当时在芜城里就被乱兵杀了反而好……至少不用这样痛苦地活着!”
“一天都不能再忍了!他一直没有把我当王妃看,甚至一直没把我当人!”
“那个暴君!再等下去,庆儿就要被他杀了!”
“他宠着那个齐淑妃,要立那个女人生的孩子为太子你知道吗?昨天、昨天晚上,有人过来几乎掐死了庆儿……但是皇上连问都不问!是他默许的…是他想杀了庆儿!”
“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,那怎么样都没关系——但是他、他竟然要杀我的庆儿!”
“不能允许,绝对不能允许!弟弟,弟弟!请你帮我!”
皇后急切地看着对面年轻元帅的脸,请求。
“姐姐……那么,你召我进宫,想要我怎么做?”终于,高群低下了头,一字一字地问,眼睛里有极其复杂的光芒,他已经猜到了答案——“杀了宁王!我、我要我的孩子当上皇帝!”
果然,是那样的答案……他的眼睛里,忽然又有哀痛的神色。抬头,坚决地回答:“——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,姐姐!这一点,无论如何我不能答应!”
“不是为了宁王,而是为了天下所有人。姐姐,宁王如果死了,他的下属能安心向一个婴儿称臣吗?那些刚刚沉寂下去的诸王余党,还不乘机作乱?”
“方才安定下来的世界,姐姐是要再次把它卷入腥风血雨中吗?”
“虽然是为了孩子……但是,希望姐姐总不至于做那样的事情。”
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拒绝她的请求,然而,他的神色却极其的坚决。这是他为人的原则,绝对不会为了个人的恩怨而置天下于不顾!
“弟弟……”似乎是惊讶地,她看着眼前渐渐长大的少年,看着他眼睛里漠然而坚决的神色,看着他那已经可以承担起天下兵权的双肩,终于,她眼前模糊了——五年前的那个孩子呢?那个相识不久、却在乱兵中拼了命保护她的那个孩子呢?
哪里去了……竟然是现在这样漠然的、手握重兵的元帅吗?
“如果庆儿还小,就由你来把持朝政……其实,就是让弟弟当皇帝,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啊!只要那个禽兽不当皇帝,只要庆儿没事!”漱玉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说,拉住了他的衣袖,眼睛里有热切的光,“难道、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两个人死吗?”
“弟弟,你完全可以自己当皇帝!你不是想改变这个天下吗?你不是想让所有人过安定的生活吗?既然这样,以你的能力,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别人的手来实现自己的愿望?
“如果要这个天下的支配权的话,就要赤手去拿,而不要隔了一层手套!”
听完了这样的话,看着姐姐那样不顾一切的表情,高群很久没有说话,然后,叹息了一声,缓缓将自己的衣袖从皇后的手中抽出:“姐姐……看来这五年的后宫生活,真的让你改变了很多。以前的你,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。”
看着姐姐的目光逐渐由失望转为绝望,高群的目光也渐渐充满了哀痛:“姐姐,我绝对不会答应你——宁王必须要坐稳这个王位,必须要安定这个天下。”
“你不帮我?”漱玉的眼睛也冷了下去,声音里透着彻骨的绝望和寒意,眼睛看向旁边燕儿手里抱的孩子,忽然咬着牙,一字字地说,“即使你不帮我,我一个人也会去做的!除非你向皇上告发我,灭了我九族,否则别想阻止我!”
少年的目光终于变了,迟疑着,许久没有出声说话。他低着头,所以看不见他此刻的目光里是怎样急速而复杂地变幻。
皇后的手轻轻抚摩着婴儿,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,终于转过了头去,冷漠地轻轻说:“弟弟……方才在你喝的茶里,我已经下了毒。如果、如果你不答应站在我这一边的话,就不要、不要怪姐姐不给你解药。”
那样轻柔的话语,但调子里却在不停的颤抖——然而,终于说出口了……
少年从沉思中蓦然抬头,眼光向闪电一样落在她身上!
脸上居然有似笑非笑的表情,嘴角轻轻动了一下,似乎想说什么,然而终于没有出口。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,闪过了凄凉而宿命般的笑意,拿起桌上的茶盏,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。他微笑着——“姐姐,谢谢你的茶。我告退了。”
忽然,他就那样拂袖而起,淡淡地告别,看着皇后的脸色惨白到触目惊心。转身走出门时,终于又在顿住了脚步,回头——“以后,请姐姐自己珍重……弟弟终究无法守护你一辈子。”
对着皇后极端期盼的眼神,手中掌握着天下兵权的大元帅最后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。然后,转身。离开。不曾再回头。
夕阳已经下山了,踏着满地的残霞,仿佛是踏着满地的鲜血。
深宫的落叶一片片地飘落,在空气中如同流光般飞舞。胸口有隐约的痛,他拿手压着心口,伸出另一只手接住了当空飘下的桐叶——很快,他的生命也要这样地枯萎了罢?
五年了,天下的风云匆匆变化,不曾为任何人停留。然而,只有这样的夕阳,仍然如同五年前屠城的那一天……
“小弟,小弟!我没有什么要紧的,你年纪还小,要努力活下去!……你是一个男孩子,要变得强起来啊……千万不能死,千万要努力活着……”
当时,她曾那样对自己叮咛,保护着他,不惜让自己落入乱兵的手里。
她那样的泪水,终于让他下定决心踏入了尘世,走入天下的纷争中。他要变的强起来,强到能够保护自己所要保护的人……让她拥有世上所有女子羡慕的一切。
回忆中,她发间隐约的白梅香气缠绕在身边,她眼睛里含着泪,却对着他笑:“我能逃到哪里去——外面全是乱兵,我又是一个女子……这样的世道,是无法活下去的。”
姐姐。姐姐……漱玉…姐姐。
难道、难道真的如你方才所说:在芜城死去反而是幸福的吗?
那么,这些年来我这样的努力,难道丝毫没有给你带来任何幸福的痕迹?
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,踉跄地往前走着。推开元帅府的大门时,在仆人们的惊叫中,他缓缓倒了下去。
“元帅!元帅!快、快醒醒……”仿佛是过了千万年,在永久的睡眠中,他却居然被人用力地推醒。睁开眼睛后,他急速地看了看周围,仍然是在熟悉的府中——他、他还活着?!
可是,可是——那毒药?难道是……姐姐?姐姐!
“元帅!禁宫里出大事了——快去,快去!”侍卫焦急得满头大汗,手里捧了他的战袍,等在一旁。他忽然翻身坐起,隐约有不祥的预感:“快说,怎么了?”
“昨天晚上,皇上和娘娘两个人在长生殿里饮酒赏月,不知道说了些什么,反正不让下人在场——到了半夜,或许是喝多了,居然、居然两个人一起失足从高台上掉了下去!”一边服侍元帅穿上战袍,侍卫一边急急禀告,自顾自地着急,丝毫没有注意到元帅瞬间惨白的脸色。
“宫里的李公公和娘娘的贴身侍女燕儿第一个传的就是元帅!可傍晚元帅一回来就倒头昏睡,真是急死小人了!”片刻之间,战袍已经穿好,侍卫轻声禀告,“元帅,兵符就在玉匣里……”
“立刻传令,招集都城中所有军队,入驻禁宫,以妨不测。”虽然脸色已经是苍白,但是他的指令却丝毫不乱,“此外,立刻用快马加急传令给各地驻军,立刻实行宵禁,凡是有趁机作乱的迹象,一律镇压!”
“是!”
手下遵令退出,他急步走出府外,跨上早准备好的快马,带了亲军向禁宫方向狂奔。
外面已经是黎明。惨白的天光映得一切都朦胧一片,四野很静很静,只有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这个苍白的黎明。
野外的风呼啸而过,在黎明前夕的黯淡中,他忽然间恍然大悟。
没有毒药……一开始她就没有对他下毒药。那样的话语,只是已经陷入绝望的人所做出的最后试探——然而,他没有屈服。
所以,她只有进行最后孤注一掷的计划——用同死的方式,洗清自己的嫌疑,也结束那个人的性命,让自己的孩子从此登上王位,从此安全。
姐姐……姐姐,那样温柔的姐姐,居然也能做出那样疯狂的事情。
那样,也是为了保护所爱的人罢?
母性,也许是所谓的母爱,居然能让她变的如此的不顾一切。
“姐姐真是一个坏人……又要用你无法拒绝的请求来束缚住你了,弟弟。”
“庆儿那么小,请你不要离开他的身边,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他,一直到他能够独立地判断一切为止。”
“如果他象他的父亲那样暴虐,或者象母亲那样软弱不争气的话,请不要犹豫,罢黜他吧!把这个天下抓到你自己的手心里来……请一定答应我。”
看着燕儿送上的衣带遗诏,他的嘴角浮现出了淡淡哀伤的苦笑。他知道,姐姐是用生命编制成了一张无法逃避的网,把他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名利场上……
黎明的晨曦微微地透露出了一些绯红,给惨白的天地抹上了一丝亮色。
百官听闻了噩耗,都已经匆匆赶来。
灵床上,盛装的皇后平静地沉睡着,眉间没有牵挂,也没有挣扎,就那样永远地沉睡着。旁边的侍女抱着才不到两岁的太子,在低低地哭泣。皇后为人温柔和蔼,在身边的下人心中感觉极为亲近。
然而,年轻的皇后就这样死去了,留下那么小的太子,成了孤儿。
“……姐姐不喜欢做皇后……”
“只要一个小房子就好。前面有一片空地,可以种种花,养小鸡小鸭。有一群可爱的孩子,然后……我所等的人,每天在夕阳下山前都会赶回家,坐在桌子前,和家人一起吃我亲手做的菜……”
那才是姐姐的愿望吧?
并不需要借助王者的手来完成,也无关天下霸业,那只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愿望,甚至当年是店中伙计的他都可以完成……
在所有梦想都破灭的黎明,他忽然明白了这一点。
对不起,姐姐,真的对不起……我只是更多地想着要帮宁王得到这个天下,结束这个乱世、让所有人得到太平生活而已——而那个时候姐姐家族的财力,正是成就霸业的必要条件……所以,我没有考虑到姐姐的心情,反而劝姐姐嫁给了不爱你的人。
而且,我一直以为,皇后的冠冕,将是我对于姐姐最好的礼物。
然而我错了……那样不曾让姐姐幸福,而最终让姐姐走了今天的道路。
不过,姐姐,如果时光重现,我仍然会做出这样的抉择——你看到了吗?至少,天下如今平安了,那些和你我一样的人,不用再经受战乱的苦楚,不用再象当年的你我一样、就算牺牲了性命,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人死去……他们,至少都不用受我们所受过的苦。
姐姐,弟弟才是一个坏人,他并没有真正为了姐姐的幸福而努力,他只是为了自己人生中所信仰、所追求的东西,而把姐姐当作了达到目的的手段,和对待那个宁王一样。
弟弟,并没有把你放在他的人生梦想之上。
所以,我,才是真正的罪人……
当泪水缓缓滑落面颊的时候,他没有顾上四周所有人惊诧的眼光,从侍女手中接过了两岁的太子,亲了亲孩子的额头。
黎明的光线轻轻地笼罩在孩子无邪的小脸上。
如果,这个孩子就是姐姐最后的“愿望”的话……如果那是姐姐唯一的请求的话,我,就答应你——守护着他和他所有的这个天下,一直到他长大。
希望,这个孩子的将来,不会再受你我曾经经历过的痛苦。
而他下属的所有臣民百姓,也都不用再经历那样的流离。
在黎明渐渐亮起来的光线中,手握天下兵权的年轻元帅,就这样抱着未来的君主喃喃地自语,在他母亲的灵床前——
孩子,你知道人生是什么吗?
所有的过程,就是一个灵魂来到这个世间,受苦,然后死去。
但是,由于他的努力,他这一生受过的苦,以后的人都将不必再受……
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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