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立春》：苏醒的第六根手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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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那是二十年前一个春天的深夜，北方的小城睡意沉沉，但有人醒着。暗哑的白炽灯下，师范学校音乐教师王彩玲在为工人画家黄四宝充当人体模特。王彩玲幽幽地朝黄四宝偏过头来说：
   
    “你知道吗？契诃夫有个名剧，是说住在俄罗斯偏远一个小镇上的三姐妹，她们都会说六国外语，可是老想去莫斯科老去不了。在这个穷乡僻壤，会六国外语如同手上生出的六指一样,没用；我们生在这里，就像那三姐妹一样。”
   
    可是春风已经吹醒了人们的“第六根手指”。《立春》的开头，王彩玲用包头普通话，无比真诚地卖弄着诗情与感伤，在街景众生的长镜头中，呢喃着：
   
    “立春一过，其实城市里还没什么春天的迹象，但风真的就不一样了，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温润潮湿起来。这样的风一吹过来，我就可想哭了。我知道我是自己被自己感动了……”
   
    王彩玲的“六指”，就是她的天赋好嗓音。她梦想着能当上中央歌剧院的首席女高音，“唱到巴黎去”，影片中出现最多的，是她歌唱奥地利作曲家舒伯特作曲、诗人乌兰德作词的歌曲《慕春》：
   
    那温柔的春风已苏醒，
   
    它轻轻的吹，日夜不停，
   
    它忙碌地到处创造，
   
    空气清新，大地欢腾！
   
    而现实是，王彩玲连要到中央歌剧院去干杂活都缺个北京户口，年复一年。
   
    “每年的春天一来，我的心里总是蠢蠢欲动，觉得会有什么事要发生；但是春天过去了，什么都没发生。”
   
    当一个人有着与他的职业身份、社会地位以及他所处地域“容载量”所不相称的天赋或才华时，这真是至深的痛苦。当他的心里有春风，他便在别人眼里成了麻风。这个小城里还有这样一些人：
   
    小城炼钢工人周瑜，报考过广播学院，能朗诵“让全场都哭了”的普希金的诗。追求王彩玲不成（永远是她眼里的“烂杏一筐”里的一个），扎扎实实结婚生子了。不过，在儿童医院里与王彩玲重逢时，他已离奇地瞎了一只眼。
   
    小城芭蕾明星胡金泉，平时的职业是教形体，教跳扇子舞。他在灰蒙蒙的小城里穿一身高贵到可笑的海军蓝呢双排扣长风衣，绅士到可笑地为餐馆里走出来的人们让门。人们却当着他母亲的面骂他是“二姨子”。他于是导演了一场非礼的小品，在那个时代被判以流氓罪坐了牢。“这下他们安心了，我也安心了。”在监狱里，他十分干净地朝探监的王彩玲、他求婚未遂的假结婚对象笑笑，演示怎样顶着布鞋“立脚尖”跳舞。脚尖在地上颤抖，令人不忍逼视。
   
    小城美协会员黄四宝，考了五次中央美院不中，年年醉回家乡。他的职业是炼钢厂技术工，平时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画自己的祼体。他利用着王彩玲对自己的幻想，欲迎还拒之间，又恼怒王彩玲“强奸”了他，旋而去了深圳，又到了北京，在婚介所骗钱。他和王彩玲在街头相遇过一次，他戴着墨镜，顶着王彩玲转过头来的疑惑的目光，踩油门而去。
   
    小城某个声乐专科在读的年轻女孩贝贝，剃了光头，打了包裹，来找王彩玲，谎称自己患白血病，惟一心愿是能唱进青年歌手大赛。王彩玲为此放弃办了一半的北京户口，全力资助。事发后，贝贝含泪说：王老师，我们这种小地方来的，要出名太难了……
   
    这些奈何不了“六指”的人，有特定的天真与特定的钻营，他们都说，自己甚至也厌恶自己，厌恶那如同“六指”般多出来的天赋和才华，但又舍不得割了第六根手指，各自顽抗着与小城的同化。他们在特别的时候互相取暖片刻，共同躲避小城对于他们的伤害，而后断绝往来，一别天涯。
   
    小城之于他们，不是邓丽君小调里“看似一幅画，听像一首歌”的清丽地，而是欲出逃者自我搏斗的牢笼，是做着不安的梦的动荡车厢，永远在“去异地寻异样的人群”中为“第六根手指”找到安放与用处。
   
    这些人的小城，既是《立春》里的鹤阳，也是贾樟柯《站台》、《小武》里的山西汾阳，顾长卫《孔雀》里的河南安阳，王小帅《青红》里的贵阳……
   
    我们凝望着“小城”时的眼神，离得越远，便越复杂。电影院里花了100块钱坐着小众的VIP厅来看这场电影的人群中，或许就有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或知情人。但在当下，各地的二线城市、三线城市、县、乡、村，一个个背着包的具体的人，仍在源源不绝地涌向大城市，为进入以国家或省为抬头的单位发狠努力。在成功之前，他们是不会有心情和闲钱来看这场电影，并嗟叹幸或不幸的。
   
    地域与身份休戚相关，顾长卫拍的是以小城为坐标系的人们的心灵史诗。清楚或昏茫，突围或妥协，超脱或溃败，并非仅仅个人的梦一场，而是时代隐藏在它不动声色的面容下时时被触发的隐痛与疾病。因为资源分配仍然悬殊，合理的梦想才显得有些乖张荒诞。
   
    字幕升起的时候，为那些“生错了地方”的人们，为那些成功了还要被人们议论“来自小地方”、“不容易啊”的人们，在电影院里痛哭一场。

一伊

呵呵！刚看题目我还以为是说快男苏醒呢！
我就说了，他好像没在电影里面啊！